“哟,这又是谁啊?谁是你老公啊?”马哥刚刚随意找了个塑料椅子坐下,这下也顾不上彭鹏了,站起来,被那把女声吸引了过去,抬眼一看,是个五官具在的女孩子,瞧着应该很年轻,双手扶着腰,肚子微凸。
彭鹏忽然大力挣扎起来:“马哥,有话好好说,你们别碰我老婆!我老婆现在有孩子了!”被摁在地上的他,像是过年时被绑起来,即将要宰杀的猪,不停挣扎,嘴里还要喊,“阿静快走,快走!这跟你没关系!”又鼻涕四流求饶,“大哥,求求各位,事情是我做的,别碰我老婆,她有孩子了!”
朱哥跟彭鹏的交情最深,他没有在彭鹏的身体上踩一脚,而是站在旁边,想着等大家情绪过了再跟彭鹏说话,看了眼角落里那个叫阿静的女子,又看着站在门口的彭颖,嘴里很自然地问了出来:“你老婆?”
彭鹏的那些话,站在门口的彭颖听得一清二楚,她事后回想起这一日的事情,完全记不得许多细节,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走进屋里来的。
这个平房小且暗,一眼就看到尽了,一下子挤了十多个人,那么多双手,那么多张脸,可彭颖只看到了被摁在地上的彭鹏,其他人和其他摆设都失色,只看到他那张贴在地上的脸,那张哄过自己的嘴,却在拼命维护那个叫他老公的女子。
不止,彭颖不止看到彭鹏,她还看到了那个扶着腰,惊慌失措喊大家放开她老公的女人,喔,她叫什么名字?彭鹏喊她阿静,是不是?彭颖不确定。彭鹏刚刚说什么?他老婆怀孕了?
彭颖走了进来,直立在屋子中间,沉默,安静,默然,悲哀,低着头,连着十几个老乡都给她让了道,屋外的光线随着彭颖的进门,也跟着进来。
彭鹏的视线忽然觉得屋子里在变亮,他感觉到压在自己四肢和脑袋上的力度在变轻,于是又用了个猛力,昂起头,往光亮的地方一看,只看到满脸是泪的彭颖,顿时停止了动作,眼睛里都是化不开的复杂和震惊。
彭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记错,她好像是这么说的:“彭鹏,你老婆怀孕了?才一年不见,你换老婆啦?那我呢?我是谁呀?”她的声音不大,带着隐隐的哭腔,但屋里十多个大老粗的老乡,看着这张梨花带泪的脸,都没有打断她,也没有发出嗤笑声,更没有拦着她。
不单只朱哥等人有情绪需要发泄,彭颖也有。
朱哥牛哥马哥等人都挠了挠头,去年他们几个找不到彭鹏,把彭颖逼到角落里,榨出了一百万,其实他们心里对彭颖还是佩服的,大家都觉得这女人讲道义,夫妻落难,她也没有什么都不管,一个女人,尽力周全,人心肉长,就是仇人,都相处出一点莫名其妙的感情来了,因此对此时的她都带了几分同情。
在这间不甚明亮的屋子里,朱哥朝冯丹燕点了点头,冯丹燕和朱哥多年默契,一下子就晓得他的意思,立马站在彭颖身后,怕瘦弱的她倒下。
“阿颖!阿颖!”这下没有人下死力气去按着彭鹏了,他直起上身,但没有站起来,只是半跪在地上,那样衰败,那样恐惧,那样心虚,那样愧疚地抬眼看着自己的结发妻子,他的双眼浑浊,流出脏泪,喉咙堵住,不知道要说什么,只一遍遍喊彭颖的名字,
但彭颖还是那句话,问他:“你有新老婆了?那我呢?我是谁?”
彭颖发现自己好像什么话都不会说了,只会重复这句话,问彭鹏自己是谁,她抖着手,从手袋里拿出一张已经揉皱了的纸,那是彭鹏去年逃跑的时候,在办公桌上留下的字条,上面写着让她自己万事小心。
彭颖那字条摊开,居高临下地展现在彭鹏面前,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就像是个充满了爱意的母亲对婴儿在说话:“你看,彭鹏,你说你出去躲一阵,我一心以为你会回来。你让我万事小心,我就抱着天大的希望,在白云等你,哪里都不敢去,连在老家的孩子都不敢去接在身边,就怕错过你回白云的消息。”
彭颖的话和泪,使得这个屋子过分安静,像是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可是,你不回来。”彭颖的嗓子跟堵了一团湿棉花一样,她是挤着声音说出来的,脑子机械地转动,“你不当彭鹏,你要当谢鹏。你早点告诉我呀,我是你老婆,我们患难与共,我会成全你的。”彭颖的话断断续续的,却无人出口打断这个如此伤痛、悲情的女人。
冯丹燕看着地上的这个彭鹏,跟从前那个拿着大哥大意气风发的彭鹏相比,已然是两个人,眼泪也掉下来,可还分出神去扶着彭颖,承受了她一半的身体重量,替她擦泪,可怜的彭颖,究竟做了什么孽!?
彭鹏就算是一路逃离,可也从未像在今天一样狼狈过,他身上、四肢、脖子和脸上,全是刚刚弄出来的,大大小小的擦伤,伤口已经有血渗出来,头发杂乱,脸上多了许多纹路,双手抱住头,把脸贴在地上,只有一句一句的道歉:“阿颖,阿颖,对不住,对不住,我对不住你!”
“彭鹏,不,现在应该叫你谢鹏,你有新老婆了,祝贺你。”彭颖知道自己站立不起来,倚靠在丹燕嫂身上,那止不住的泪,收也收不起来,她还是说,硬是逼着自己说,“你起来吧,今天时间还早,我们趁早回白云离婚,别让你的新老婆没名没分地跟着你。”
他们的户口已经从老家迁出,都在白云。
那个叫阿静的女子早已经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靠在墙上,扶着腰,本想上前来拉彭鹏,但被人拦住了。
彭颖看了眼面目模糊的阿静,奇怪,她一点记不住这个女子长得是圆是扁,只觉得这一日的记忆,全是模糊的,好像回想起来,也是拼凑的,她甚至怀疑这天的事情究竟是否真实存在过。
彭颖用最后的仅有的一点自尊擦干脸上的泪,对朱哥马哥牛哥等人说:“众位大哥,过去一年的恩仇,已经是很分明了。但是我跟彭鹏之间还没完。如果说以前我跟彭鹏做夫妻,吃香的喝辣的,那该还给你们的,我也还了。现在彭鹏欠我的,我也要他给我还了。”几位大哥都默然点头,彭颖对还伏在地上哭泣的彭鹏说,“结婚几年,你对我也不错,去年我扛了债,今年你还我自由,我们就不拖不欠了。原先你抵押在鱼头哥那儿的身份证,我也给你拿回来了,现如今也没什么财产要分割,你有新老婆新孩子,双双和庄庄归我。离婚吧,你做你的谢鹏去。”
“几位大哥,看在去年我尽力还债的份上,帮我把彭鹏带回白云去。”彭颖微微弯着腰,给朱哥等人鞠躬,“等签了离婚证书,彭鹏就归你们了。”
彭颖的心死在了这个小平房里。
朱哥等人找彭鹏拿钱,其实还有一个理由是出气,现在又遇上这样的事儿,只叹晦气,但又实在可怜彭颖,最终竟也答应了她的请求,随意找件衣服给彭鹏套上,也不理会他那新老婆阿静,把人推搡着出了门。
当日,在台风来临前一日,这帮人兴师动众来了增城,又牛气哄哄去了白云。
冯丹燕没有和彭颖说一句话,只一路扶着她。
台风要来了,天上乌云密布,空气里有大风涌动,所有人耷拉着脑袋,每一个人都像极了丧家之犬。
彭颖提前打电话给老张,让他帮忙在员工宿舍把自己包里所有的证件都拿出来,在民政局门口等着,她拉着又脏又老又悔又落魄的彭鹏去办了离婚证。
原先的彭鹏,五分钟之内,脑子里能跑出十八个主意,但是今天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彭颖比他好不到哪里去,两人的胸腔都破了个大洞,夜深人静之际,能听见人生的冷风来回呼啸。
好像等了一年,总算从彭鹏这儿等到了结果,彭颖觉得悬在头上的那把锋利的钢刀,终于砍了下来,只是一瞬间的事,人首分离,过去和现在断了个干净。
签好字,彭鹏和彭颖灰头土脸地从民政局出来,外头的乌云已经在头顶了,闪电雷鸣不断,很快,滂沱大雨落下,打湿了路上每一个无伞遮头的行人。
彭鹏后面如何,彭颖关心不动了,她那颗受伤的心,这一年来,张承志好不容易给她缝补了一点,没想到见了一面彭鹏,又碎了个稀烂。
下了雨,可还是要回家,张承志也没顾得上彭鹏情况,脱下身上的衣服,顶在彭颖头上,在雨中喊:“阿颖,车子停在前面,走一走。”
上了张承志的车,彭颖身上都是水,她没心思去擦,手上捏着刚出炉的离婚证,在这样的时刻,她感觉不到恨,脑子里总想起当年她还在电器厂时,彭鹏每周都要坐很久的车去找她,冬天的时候,会从怀里拿出捂热的牛奶,一双真诚的眼睛笑得都是星光:“阿颖,你看,我给你带了你喜欢的甜牛奶!”
老张见彭颖三魂不见了七魄的样子,叹口气,拿了一盒纸巾过来,动手替她擦去脸上的雨水,或泪水,安慰道:“阿颖,都过去了。”
彭颖那张动人的美人脸,在雨水中愈发唇红齿白,她动了动唇,憋了大半日的情绪,在可信任的张承志面前终于崩溃,哭得泣不成声:“志哥,我什么都没有了。”
“傻瓜,傻瓜。”张承志亦鼻酸,终于在这个台风雨天,带着七分的疼惜,带着两分的趁虚而入,还有一分的心痛,把彭颖拥入怀里,“别怕,还有我。”
而彭鹏回到白云,早就惊动了一帮老朋友,即使是这样下大暴雨的台风天,都有不少人特意开车过来看他的情况,像是老关和老苏这些朋友,见了面,也不知道说什么,大家只能是拍拍肩膀和握握手。
而之前一直想把彭鹏抓拿归案的经侦队,立马就派人过来把人逮捕归案。
朱哥牛哥马哥等人本来是想找彭鹏要钱的,可看他租来的那个破地方,就知道他近况肯定很差,那些钱也拿不回来了,大概是这个准备做了一年,以至于他们竟都统一认为,把人交给经侦队是最合适的选择。
后来,当地经侦直接将案子提起公诉,由于筹款金额涉及较大,彭鹏当年即被判了三年,但鉴于之前彭颖已经还掉大部分债务,彭鹏在狱中表现良好,在服刑两年四个月后,他出狱了。
出狱后的彭鹏没有留在广州,无人知道他的去处。
周长城最后一次见到彭鹏,是在1999年的东莞厚街,那时他到东莞找个钢料供应商,在车子路过某个路段时,忽然听到一把熟悉的故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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