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广州深圳的客户,是都去拜访过了,一些外省的,蔡宏在带人去。还有大半个月过年,我想回趟老家,把我们的户口迁过来先,明年计划和事情都多,估计就没时间了。”户口办理得本人亲自去,何况还有两个小的,周长城这个当爸爸的,就想着赶紧把这件事做完,“上次桂老师跟我讲,等我们把户口迁过来,在这儿办护照,有了本地护照再办签证更容易一些,到时就能出国去参加展会,就跟昌江一样,至少能跟客户面对面交流。小云,到时候我们一起去!”
“对呀,还可以出国去找客户!”万云和周长城都没去过什么地方旅游,他们的性格就是追求稳妥,固守在某一处耕耘,直至开花结果,但现在经济跟上来了,如果有机会出去看看外头的世界,想想也很美妙,“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大后天吧,早去早回,我已经和姐夫说过要回去办户口的事了,姐夫帮我找了派出所的人,让我直接去找对方。”说干就干,周长城不拖拉,他让人找黄牛买了火车票,不得不又挤一趟春运火车。
孩子小,老家又比深圳要冷很多,万云不能带着孩子回去,尽管周长城想带妻儿返乡也只得作罢。
二师哥刘喜和戴嫂子在新云城已经工作大半年有余,也是适应了好长一段时间,现在到了年底,买了好多东西给老家的孩子老人,也要挤火车回去,于是三人就凑上了,周长城顺便帮他们也买了回乡的票,现在他和二师哥已经完全没有了共同话题,见到就叫点头打个招呼罢了,师哥嫂子两人也没再叫长城,而是跟其他人一样叫他周总,说起来也是怪唏嘘的。
回平水县的路途远,是件极为麻烦的事,路况不好,开车的话得要几天,不如坐火车,何况年关年关,一到年就是关,周长城还是听万云的话,脱下西装西裤,换上旧棉袄和布鞋,跟之前一样,挤上火车,不与人搭话,也绝不凑热闹,一路熬回那个县城去。
因为这次是回老家办事的,办好事情还得回深圳过年,周长城不想和年幼的孩子分离太久,没有了上次的许多物是人非的感慨,他和二师哥嫂子在县里分开,仍是住进姐夫安排的宾馆里,给万云打个报平安的电话,休息一夜,第二天就去街道和派出所办事。
今年以来,全国在进行福利房的改革,二师哥从前分到了县里电机厂的房子,在各位老同事的抱团争取下,也逐渐落实了房本,他们一家子倒是彻底拥有了县城的房子,尽管地方不大,但也能住下一家几口人,在和周长城分开的时候,刘喜那个老实人带着一点讨好的微笑说:“周总,今年我老家有亲戚做喜事,我想等出了元宵节再回去上班。”
新云城的放假通知是到初七,初八就要回去上班了,刘喜是在跟周总请假。
他还是喜欢在新云城做事的,新云城没那么多的花哨功夫,很适合刘喜和戴贵珍这对过分老实的夫妇,那一切像是回到了平水县电机厂的日子,单纯工作就行,什么也不操心,他们两个为周总打工,就是上班下班赚钱,吃住在厂里,跟工友们一同看看电视,逛逛免费的街道和商店,基本上没有任何开销,省下的钱准备以后供孩子上学结婚,也才大半年,就已经积攒了两千块,比死死跟陆国强耗在平水县强多了。
周长城没什么所谓,车间请谁不是请,只是拍拍二师哥的肩,本想让他别拘束,最后还是省了这句话:“好,明年你们再来。”
因为有大姐夫的帮忙,周长城在县里的证件办得异常快,果然如吴耀中说的,他们的二胎还是要罚款,前头生儿子,后面生女儿,就算是农村户口,也罚了五千块,计生小组的人给周长城手写了张收据,盖个红章,之嵘的户口就落下来了。
周长城在县里跑了一周,从县里跑到镇上,又从镇上跑回周家庄,来来回回写证明,给各位办理证件的人发烟请吃饭,冻得感冒了,经历了两场小雪,才把证件办好,这已经是很顺畅的了。
等办好这些事后,他再回了趟周家庄,难得回来一次,得去祭拜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姐姐。
善民伯身体还很硬朗,不过也老了,满脸的老人褶子,看到周长城回来,立即让儿媳妇去杀鸡宰鱼,问他万云怎么没回来,听闻周长城有了两个孩子,这次是回来迁户口的,从农村户变成城市户,张着掉牙的嘴巴,漏风地笑:“有出息了!是城里人了!”
城里的户口,在老人家眼里,像是镶金了。
周长城这次回去照旧住在善民伯家,买了好多年货,提得双手都勒出红痕了,所以很受他家里欢迎,等在他家寒暄一阵后,就由几个熟人一起,带着黄纸蜡烛去祭拜先人们。
周家庄的规矩,祭祀得早上上山,下午阳气弱就不能去了。
这一日清晨,在家人们的坟前,周长城再没有发出“人生好苦”的感叹,如今好多事情都上了轨道,他那颗心也在这尘世间有了归属,从前的那些苦难日子离他很远了,往后他会越来越好的。
原先离开周家庄的时候,周长城委托善民伯一家人帮忙看顾坟墓,他们家也没有敷衍,每年清明收到周长城汇来的钱,都帮忙去除草砍树,还给烧纸,简单祭拜,所以现在坟墓四周很干净,并没有被枯草掩盖。
边烧纸,在熊熊火光中,周长城边在心里说:“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我一切都很好,家里现在添丁进口了,孩子们都很乖,长得像我,万云是个好妻子,也是个好妈妈,我很幸福,工作也很顺利,不用再担心我了。等孩子们再长大一点,我就和万云把孩子带回来看你们。”
这次烧完纸,周长城站在山岗上,望着山下的山水田地和学校,吸了一鼻子的冷风,老家真冷啊。
下了山,要走一段乡道,昨天下了一场小雪,路上都是脏脏的雪路,众人尽量挑着路肩上结实的土地踩,抱怨这路太烂了,不好走,周长城则是想到,当初十五岁的他就是背着一把锄头,在这儿遇上了回来办理档案的桂老师,因为嘴馋想吃肉,跟着他老人家到县里去,才有这后头的许多的命运转折,时移世易,竟也快二十年了。
回到善民伯家里,他家的女眷们已经做好了饭菜等周长城他们回来,众人上桌吃饭,问起周长城现在做什么,外头是不是好多赚钱的机会?
周长城只谦虚地说现在是做点小生意糊口,机缘巧合能把户口迁走罢了。
年少时他穷,无亲可走,看尽冷暖,到现在三十多岁,则在想富不还乡,何况桌上还坐着那个一直想在他身上掏钱的堂大伯,人心难测,还是保持那份简朴好了,二十来岁时,周长城想跟所有人证明自己能过得很好,三十岁的周长城已经成熟许多了,他不再为此类虚荣心所控。
在周家庄住了一夜,周长城请刻碑人到爷爷奶奶和父母的坟墓上刻孙辈周之慎和周之嵘的名字,摸着两个孩子的名字在自己和万云的名字下,他笑了一下,又温柔地扫掉墓碑上新掉下来的黄叶,直到做完这件事,他才觉得这次返乡的任务是真正完成了。
既然回了老家,自然还是要去万家寨看看岳父岳母,为人女婿,这些还是要做到的。
岳父岳母看二女婿特意来看,在大女儿那儿知道二女婿已经发了大财,笑得见牙不见眼,叫两个十来岁的孙女杀鸡炒菜,用自己的方式招呼了周长城,岳母用大大的塑料瓶混着泥沙和稻草,给他拿了三十几个鸡蛋,说是万云生完孩子,现在条件好了,要给她补身体,盛情难却,周长城还是提走了,小云一直渴望父母的关注,她会一个个全吃完的。
两个大舅哥也来相邀周长城去坐一坐,周长城没办法,只能去看了一眼他们的黄泥屋,老屋子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了,看他们年富力壮却不肯动手修房子,只想蹭万风新起的屋子,还想找两个妹夫借钱,难怪大姐和小云都不肯帮衬这两个大舅哥,真是烂泥扶不上墙,他不肯多待,给岳父母留下一千块钱,又悄悄把两个侄女未来一年的学费生活费留下,很快就离开了。
还有几日要到过年的时候,周长城带着善民伯给桂老师的山货,一老一少走在那条出周家庄的泥土路上,说起庄上的事,现在好多青壮男女都出去打工赚钱,留在老家的都是老人孩子,不过到了年底,这些打工的人又回来团聚了,现在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长城啊,我也不知道还能活多少年,以后庄上的学生们,要是有读不了书的,还是要靠你们这些走出去的人多多帮衬。”周善民看周长城这次回来,给村里的十多个独居老人买了棉被,又给自己塞了五百块的红包,多少想到他的“小生意”应该做得还是挺好的,自己作为老支书,难免会更为庄上的人考虑。
周长城走出周家庄那条路,踩了一脚烂泥,鞋底都厚了,他抬脚把鞋底放在尖利的石头上刮泥,便说:“善民伯,等我回去后,陆续寄一万块钱回来,到时候您找各位叔伯还有村委的人主持一下,给庄上修条水泥路吧,你们年纪大了,也方便进出。”
“好好好,修桥铺路打井都是做善事。”周善民笑,“祖宗也会保佑你在外头赚大钱的。”
周长城回头看了看周家庄,与埋葬着他家人的那座山遥遥相望,是吧,现在回头想想,也真是,自从把家人们的坟墓修好后,他和小云的风水就顺了,从广州换到深圳,孩子出生,买了房子安了家,生意做起来,虽然磕磕碰碰,麻烦很多,但其实总体已经走得很顺利了。
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周长城开始相信这些冥冥中注定的因缘。
到了县里,又开始坐上姐夫安排的车,得赶在过年前,到定安市去走亲戚。
住在姐夫姐姐新搬进去的房子里,周长城感受到他们俩儿的生活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是很殷实的家庭了。
姐夫和他聊了很久,找他打听深圳残联如何给障碍人士提供工作岗位的做法,到了那个岗位上,他仍是想尽量做点实事,对得住自己屁股下的位置。
而到了年底,大姐的服装店果然忙得不行,每日风风火火出门,到了夜里才回来,跟妹夫说话也说得少,知道妹妹和两个孩子好,她就放心了,周长城去看过,门店真是客若云来,这年头的服装生意果然好做。
到了市里,肯定要去看师父师娘。
师父师娘两人还在给周小芬、周小伟带孩子,孩子上了小学,每日要接送做饭,两老已经很适应市里的生活,比刚来的时候自在许多了。
对周长城的到来,师娘李红莲高兴得烧了一桌子的菜,全是他以前爱吃的,听说万云现在要顾着两个孩子没办法回来,又直叹可惜,瞧着周长城拿回来的照片,不住地抹眼泪,一直说真好真好,以后一定要见见,还给孩子包了红包,把周长城也弄得有些伤感。
现在小梅已经到省里上大专去了,寒假回来过年,她学的是外语,听说大哥周长城厂里在招外贸员,还笑着说往后到深圳他公司去上班,都是自家的妹妹,周长城自是无有不应的。
周远峰听刘喜说过,他到周长城的厂里去打工了,叹道:“你大师哥,现在跟我们也没什么联络了,他那个作坊好像是扩大了点,想自己独占,就把你二师哥踢出去了。你二师哥这人,一辈子都被你大师哥压在下头,他那性格,想让他撑起来也难,去你那里也好。”
“我在县里的时候,想去看大师哥,但没见到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出去了。”周长城轻描淡写地说,或许大师哥也并不想见他,其实周长城并不是想去给二师哥讨什么公道,他也没这个立场,而是想着既然回来了,师兄弟见一见,叙叙旧就行。
周远峰沉默,他本来话就不多,却难得对陆国强有两句负面的评价:“你要是还在外头打工,你大师哥说不定还会见你,但你混得比他好,他不会想见你的。国强这人啊,就是好大喜功,只能听好话,也不多能见得人过得比他好。”见小徒弟脸上闪过惊讶的表情,又说,“都是过去的老情分,也别太往心里去,好好开厂,过你自己的。”
那当然,周长城现在怎么会把这些不快放在心上?但还是顺着师父的话说:“知道了,师父。”
在定安市又收了好多师父师娘给的吃的,周长城赶在过年之前返回自己最亲密的妻儿身边。
再过两日,20世纪的最后一年,1999年,就要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