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那一日,他以郁涟的身份带人巡视宁州界,侍从来报,说是路边倒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瞧着不过十岁上下的年纪。
郁濯下车去查看时,小孩瘦骨嶙峋,一张脸早被血污糊得严实,压根儿瞧不出五官来,气息也似乎没有了。
他原以为没救了,正欲招呼人来收尸时,却听他口中低低念着什么。
郁濯俯身凑近了去听,终于艰难地听清了几个破碎不堪的词。
那是一味药材名、一句等我、以及两个字。
“父亲。”
郁濯全想起来了。
那时他尚年少,因着这两个字,险些没能控制住表情,好歹稳住心神,连忙唤人将这小孩抬去自己车辇内——还好他常年体弱府医随行,堪堪从生死边缘抢回这条命来。
他守着人醒来,心乱如麻之际又避无可避地想起那夜抚南侯府中的尸山血海,只好抚琴聊以慰藉。
人终于醒转时,郁濯心神也已定下来,他冲着那分外警惕的小孩开口之时,本想直说郁涟,哪知话到嘴边,却鬼使神差般隐去了姓名。
他只说:“我乃宁州抚南侯。”
他又问:“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报上的名字,其实早已模糊在旧忆里,他们不过萍水一相逢,询问也不过出于基本的礼节。
可郁濯此刻清清楚楚、一字不落地想起来了。
——那孩子说,齐姜贺,日月明。
贺明。
那日秋风飒爽,林间竹叶摇晃。光影斑驳之中,他眼见着人痛哭流涕,怅惋之余近乎失去再看的勇气,可又隐隐替人觉得高兴。
郁濯没能救下自己的父亲,甚至没能避免他死后在翎城城楼上的屈辱。
他从未忘记过仇恨,可仇恨亦是他的软肋与不堪。
可惜周鹤鸣丝毫未觉异常,还在兀自继续说下去。
他声音很轻,但仍能叫郁濯听得很清楚:“我被他所救,可他救的并不只是我一人,亦救了我父亲。那样清风霁月的人,我也是第一次瞧见”
话说到此,周鹤鸣倏地住了嘴——他可还记得郁濯最听不得这样的比较,唯恐方才咄咄逼人的一幕重演。
可他抬眸时,郁濯脸上竟然未见半分恼意。
郁濯微微扬着下巴,竟然略显得意地朝他笑,坦坦荡荡地问:“云野,就只需你一见倾心、不许我因一箭动情吗?”
——他总觉得人人皆有私心,可千算万算,竟然算不到周鹤鸣的私心正是绕他而生。
“总不能因为我所求掺杂情|色,便要低你一等。”郁濯此刻心情大好,语气跟在蜜罐里浸过一遭似的,笑盈盈地继续说,“食色性也。[1]我本尘世一俗人,欲望满身。云野,你既然也有私欲,又如何盼我满怀圣心?”
郁濯定定看着他,饶有兴致道:“云野,你我之间,来日方长。”
翌日郁濯与周鹤鸣二人随钱莱一同出府门时,豫州的雪停了,又出了太阳。
清晨那阵郑焕已经同赵修齐出来施过粥,今日天气也暖和,灾民三三两两地躺倒在路边,豫州城中并无暴动。
钱莱领着两人往城楼处去,拿着册子正欲扭头介绍豫州城防之时,忽的被一路中扑上来的老汉拦住了去路。
那老汉瞧着六十来岁,浑身瘦骨棱棱,眼中亦很浑浊,钱莱眉头一皱正欲赶人时,忽见他颤颤巍巍,从兜中掏出个破布袋子来展开了。
里面竟然密密麻麻地装着许多骨扳指。
周鹤鸣粗粗扫了一眼,狼骨虎骨骆驼骨应有尽有,可惜大多粗制滥造,可以想见并不好用。
“这、这位郎君瞧着,应是习武之人。”这老汉朝周鹤鸣扯出个笑来,豁牙外露地说,“我本是崇州商人,因灾逃至此地,身上、身上的钱,早被人抢光啦!您行行好,随便买一件儿给点钱,我今日就能寻找个落脚地,不至于宿在风雪里——外头实在太冷了。”
他近乎谄媚地将那粗布袋子捧起来,问:“郎君可有喜欢的吗?”
“云野,说你呢,”郁濯抬手在他面前晃晃,指着那小老儿袋中的骨扳指,偏头问他,“喜欢么?”
周鹤鸣瞧着那袋中的扳指,开口道:“我的旧扳指,的确磨损得厉害。”
“你在青州时,应该惯使大弓。”郁濯挑着个虎骨的扳指,从袖中摸出那把短匕,捏着扳指兀自凿刻起来。
周鹤鸣偏头看他,这人的神色被秾丽眼睫盖住了,瞧不清晰。
很快,郁濯将那刻好的扳指递给周鹤鸣:“喏。”
少年将军接过来时,发现内侧刻着小小的三道纹路,似是水波。
周鹤鸣一怔,讷讷地问:“这水波是什么意思?”
“我出钱,送你了。”郁濯不急着回答,只将这扳指往周鹤鸣大拇指上一套,颇为满意道,“大小也合适。”
岂止合适,简直是严丝合缝,皮肉丝丝贴合着温凉的虎骨,惟有水纹处还残留一点凿刻的热度。
这本就佝偻着的老汉收着了钱,也连忙点头哈腰地夸赞道:“贵人好眼力!我瞧着跟这位郎君配得不得了呢!”
“是,”郁濯状若无意地瞧着人的神色,低声问周鹤鸣,“你瞧这水波,像不像涟漪?这样想来,和郎君也是配得不得了呢!”
周鹤鸣几乎是立刻就将扳指扯下来了,动作中不可置信地羞恼道:“郁濯!”
郁濯终于忍不住笑起来:“骗你的!瞧你那样,你急什么——这波纹的意思,是沧浪之水。”
周鹤鸣定定地瞧着这个笑,几乎恍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