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仁静没回答,王修对御座上一揖:“陛下,殿下,海刚峰为人臣表率,自我约束严厉,奉公不徇私,可也说过当今乃‘财帛世界’,人人居财帛世界之中,空口谈义拒利,于国于君于民无用。”
徐仁静不再搭话。
何首辅大声道:“臣关心港口进出,问心无愧。”
摄政王面无表情。
何首辅跪伏:“陛下,殿下,臣未参与福建走私,只是过于想要为君分忧,所以紧盯着各口岸的货赀。国粮库存乃民生根本,臣万万不敢打存粮主意!”
徐仁静一胡搅蛮缠林轩把要说的给忘了,他赶紧看户部侍郎,户部侍郎只喊过一句仓科选吏不归户部管,根本没理林轩。胡开继跪着,终于感到大势已去。
摄政王终于冷淡地一刀斩断所有嘈杂:“前任福建总督是谁。”
王修道:“已经乞骸骨归乡的陈惟思。”
“提上京来。”
武英殿上朝臣噤若寒蝉,大晏并无卸任后追责的先例,官署不过一传舍,一旦离官便一切都无干。
“孤有话要问他。”
武英殿上的臣子们心惊胆战地等着一场闹剧的收尾。这一场死谏逼宫,摄政王没事,研武堂没事,剩下的人,各自有各自的结局。
摄政王疲惫地撑着额头,略一动手指,锦衣卫们迅速沖进武英殿以及奔出承天门,当衆拖走福建总督胡开继,吏部右侍郎林轩,吏部文选司郎中,考功司郎中,户部福建清吏司郎中,户部仓科巡查,福建道所有督察御史。摄政王从御座上下来,一步一步走近衆人。衆臣下拜,摧心裂胆强悍的压力一浪一浪从摄政王的方向砸过来,瑟瑟发抖。
一步,一步。
摄政王停在内阁旁边,何首辅拜伏,内阁所有阁老拜伏。他们不敢擡头,只能从下面看到摄政王盘龙暗纹的靴子。一步一步地迫近,阁老们全身剧烈颤动。摄政王停在刘次辅身边,站了很久。
刘次辅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心跳得撞着肺,想咳嗽又不敢,咬牙挺得眼前都是黑翳。
锦衣卫还在殿中虎视眈眈,摄政王站在跪倒一片的朝臣中央,赫赫威武。
摄政王一转身,仰脸望着小皇帝的方向,长长一揖。
“臣被参结党营私,臣并无此意。研武堂只为陛下尽心竭力,拓土开疆,镇乱平叛,在所不惜。”
小皇帝心酸:“六叔言重了,朕并未放在心上。”
摄政王叹道:“一想到大晏国库所放赈灾粮原来都是这麽石沉大海,臣便心如刀绞。不光赈灾粮,若不是曾芝龙,到现在臣都不知道福建官粮居然被盗卖走私。砝码作假,粮库作假,人心也作了假。个个汲汲钻营,全忘了皇恩国恩。福建如此,臣不敢想其他地方如何,特别是多民乱的西北,历次赈灾,都赈到哪里去了呢?”
皇帝陛下深吸一口气:“六叔所言甚是。是时候清查吏治,整肃官场了。”
摄政王动情:“臣代天下百姓谢陛下!”
皇帝陛下一挥手:“参研武堂的折子就都不看了。例如参白敬的擅杀的,朕既然赐他镇寇斩马剑,衆卿就要记住,镇寇斩马剑杀人,圣上钦裁,天子不问,君无戏言。”
北京城飘了好几天的血腥气。够资格进武英殿的,当时不够资格进武英殿的,在《大晏律》的杀,皆斩,抄家之中,各自匆匆谢幕。
南京驻军得到研武堂命令,福建官员上下大清洗,抄没物资入库,南京户部核算之后用于赈灾。
十三道监察御史除了福建道,全部降职。福建道御使渎职问罪,永不叙用。
天高气爽飒飒秋风携着血腥,一扫枯叶。
一场闹剧。
摄政王在研武堂里踢烂了一张书案。到底谁赢了?曾芝龙这一来一回的折腾,该放的赈没放下去,该饿死的人没有逃过。
谁都不敢进研武堂,王修端着鱼汤轻轻进去:“殿下……”
老李一擡头,无神的眼睛冒怒火,王修立刻改口:“老李……何首辅跪武英殿很久了……”
李奉恕一拍桌上的账本,刚换上的桌子又次咔一响:“让他跪着!”
“老李……”
“我留着他有用。”
“我是说,喝鱼汤,我亲自熬的。”
曾芝龙进宫谢恩,皇帝陛下令曾森出去迎接。曾森奔出宫殿,远远地看曾芝龙又急速一停,怯怯地小动物一样眨着含泪的眼睛。在宫中养出来的小肥肉全消了,眼睛就更大了。
曾芝龙对曾森张开双手,曾森小炮弹一样沖进他怀里,嚎啕大哭。
皇帝陛下隔着窗看见父子团聚,心里怅然,心想也该去奉先殿祭拜一下先帝,告知摄政王之事了。他吩咐富太监:“告诉曾芝龙不必来谢恩了。朕命他领着曾卿逛逛京城,天黑宫门关闭之前送曾卿回来。”
富太监眼睛一酸,知道皇帝陛下是想成庙了:“那……那道秘旨……”
“留着吧,曾卿那个不省心的爹,谁知道什麽时候就派上用场了。”
锦衣卫指挥使司谦查福建沿海账目,港口货赀进出何首辅确有参与,历年福建总督历年孝敬也并不少。此次盗卖官粮何首辅倒是并未直接参与,虽然福建的孝敬钱也是从盗卖里出的。
王修放下密报,心里郁愤。福建盗卖的情况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只是这一次盗得太狠,又正撞上灾年。胡开继估计到死都认为是命运跟他过不去,而不是老天终于要罚他。
越甜越肥熟的水果越容易烂,东南沿海各道都是浮云芬芳咬一口都流汁的果子。都只知差事肥美,却不想到那香甜的汁水是民脂民血。全国整肃,从福建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