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颖一下又一下地深呼吸,忽然在房间角落看见了一个彭双的玩具,她捡起来,坐在床沿,一下一下地抚摸,是个半旧的布娃娃,眼中泪湿一片,幸好把孩子们送走了。
除了上午阿苟到家里讨债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其他事跟平日里没什么两样,彭颖穿得光鲜亮丽下楼,甚至化了淡妆,还挑剔了一下保姆今天做的早餐太咸,她没有开车,而是直接走到日化厂去,但心中心事重重,保安和自己打招呼也没有听到,只是木讷地点点头,继续往车间走去,先看看今天要打包多少箱货出去,优先发广州区那几个结款快的渠道商,接着要联系几个稳定的老客户。
车间在八点半就开始启动机器,工人们上班,大家见到老板娘都打招呼,彭颖在车间巡逻了一个小时才上二楼办公室,她没有去办公桌的大班椅上坐着,而是先坐在招呼客人的沙发上,给自己倒了杯水,一秒钟也不停顿地喝了下去,转头看窗外的太阳,今天太阳猛烈,很晒,车间也很热,她总觉得口干,想喝水。
“老板娘,有几张买料的单子放在办公桌上了,经理在催,说是我们剩的料不多了,要让供应商发货,麻烦您签一下字。”有个叫阿美的文员敲门,催促彭颖签字。
彭颖这才站起来,说:“好,你等会儿过来拿。”
阿美得了答复,又退出了办公室,关上门。
办公桌上有点乱,彭颖皱眉,昨天下班时她收拾过,不是这样的,正准备拿起黑色水笔签单子,斜眼看见一个玻璃“拓荒牛”的摆件下压着一张折起来的纸,这是什么东西?谁乱动过自己的办公桌?
彭颖随手拿起那张纸,打开一看,上头是彭鹏的字迹:阿颖,我出去躲一阵,不用找我,你自己万事小心。
如同晴天霹雳,如同旱地起雷,彭颖被这张纸条一刀捅进了心窝,血流不止。
过了有几分钟,彭颖才艰难地吞了口口水,忽而她又觉得口渴,想喝下一缸水,脑子里所有的影像都在交叠冲突,昨晚彭鹏开车出去的背影,早上阿苟拿来的两张复印件,妈妈抱着孩子们在灰蓝的天色下上了汽车,黑色袋子里装的那几把零钱,双双和庄庄的睡颜,混乱的保险箱。。。
对,还有保险箱!
彭颖丢掉手上的字条,彭鹏回来过,回来过厂里!
她颤抖着手,把身后的大班椅推开,蹲下,这样热的天,她手心发冷,出汗,按了两回密码,才把办公桌底下的保险柜打开,空了!完全空了!里头剩下一万块的现金没有了,只剩账本和公章!
彭鹏把剩下的现金都拿走了!
彭颖跌坐在地上,不敢相信彭鹏竟这么对她,那张纸条此刻也飘落在她脚边,上头写的“你自己万事小心”几个字,像是锋利的钢刀,把彭颖那颗细弱的心砍成碎片,再缝不起来。
阿苟的话是真的,那张十万的欠条和奔驰车抵押条也是真的。
彭鹏不见了,逃走了,更是真的。
事情究竟会坏到什么程度?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彭鹏究竟还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彭颖一无所知,浑身发冷。
可她还未消化这个消息,刚刚那个文员阿美又着急忙慌跑上来敲门,急得结了巴:“老板娘,老板娘!楼。。。楼下,来了十几个人,说要,说要找老板要钱!”
“谁?”彭颖的声音很轻,下意识地问。
“不知道,不知道。”但那文员还算机灵,又说,“他们跟老板是说同一种家乡话的。”
同一种家乡话?难道是朱哥?还是其他老乡?难道昨晚彭鹏回来,谁看到了,今天都上门了?
不行,不能让他们乱来,厂里还要生产!
彭颖想自己站起来,这才发现双腿发软,无力支撑自己,她苦笑,只好说:“阿美,过来扶我一把,腿麻了。”
那个叫阿美的文员过去把老板娘扶起来,见她快速地收了张纸条,也没有多问,站在旁边听指令。
彭颖只觉得胸腔被掏空,她把彭鹏留下的纸条折起来,随手塞进口袋里,疲惫地让阿美出去,也不说其他话,她想喝水,于是又扶着桌子站起来去喝下一大口水。
来者确实是朱哥冯丹燕和其他几个凑了钱给彭鹏去海南炒地皮的老乡,他们不是听闻彭鹏昨晚回广州才来的,而是一直打不通彭鹏的大哥大,之前来白云找过人,也不见踪迹,有从海南回来的人说并未在那儿见过彭老板,既然海南不见人,那定是回广州来了,大家一大早就直捣黄龙,找上门来。
三家人凑了一百五十万给彭鹏,如今连个水响声都听不见,动则几十万的投入,数年积蓄,任谁不着急呢?海南地产泡沫破裂,消息一日比一日吓人,每个人家里都已经是一团糟了,定然要到白云找彭鹏问个清楚,究竟是赚了还是亏了,彭鹏怎么也要给这帮老乡一个交代!
来之前,大家还抱着某种期待,至少让彭鹏拿出本金一半的收益来给他们。
像是朱哥丹燕嫂一家,投了四十万,他们就想着那至少要从彭鹏那儿拿六十万回来,这样才能对得起自己投进去的钱,而其他两个老乡只比朱哥投入更多,想要的也更多。
可他们在楼下,工人们都说老板已经几个月没来了,成日只见到老板娘。
既然找不到彭鹏,那就找彭颖。
男人有事儿,女人也逃不开的。
彭颖刚喝完杯子里的水,还未缓过神来,朱哥等人就从楼下冲了上来,也不跟彭颖打招呼,而是四处看,果然没有见到彭鹏。
平日里,因为彭鹏赚得多,时不时请老乡们吃饭喝酒,大家对彭颖也十分尊重,可今天大家都是来讨债的,脸色和声口就完全不同了。
彭颖硬撑着,还笑着让朱哥等老乡坐下说话,说要倒茶给他们喝。
但朱哥他们并不接彭颖这一套,一坐下就拿出当初凑钱给彭鹏去海南炒地皮的合同,凡是出了钱的都在上面签了字摁了手印,上头写得清清楚楚,谁出了多少钱,谁占比多少,彭鹏的签字也在上头,写了备注自己于某年某日收到谁多少钱,甚至还嚣张地承诺保证一定会把钱全数还回来。
上回彭鹏开着车到海珠去跟他们一同吃饭,签合同拿钱之时,彭颖并不在,她并没有亲眼看着彭鹏签下这些合同,等回来后,彭鹏也只是跟她说了一声,就锁到保险柜里去了。
事情是真的,彭颖知道朱哥这帮老乡都没有作假,可是加起来一百五十万,就是把房子和日化厂都卖了,也凑不出这笔钱来,面对声势汹涌、不讲往日情面的老乡们,彭颖犯怵,可也要强行面对,她说:“众位大哥,这些事儿我真的不清楚,不如等彭鹏回来,你们再过来,找他问个明白。今天我先请大家吃个饭。。。”
坐在朱哥边上一个年纪看着更大的大哥说:“彭颖,你少跟我们打马虎眼儿!不管见不见彭鹏,都赶紧把钱给回我们!彭鹏躲起来不见人算是怎么回事?”
这都是几个在广州混得还算可以的老乡,能拿得出几十万来投资,他们已经打了无数次的电话给彭鹏,但总也找不到人,也不怪他们发火。
别说有钱,现在是没钱,彭颖深深知道,自己现在身上都掏不出两百块钱,保险柜里的现金全都让彭鹏拿走了,她哪里能拿出这么些钱来?
听那老乡这么说,彭颖也叫起来:“牛哥,众位大哥,不要说你们找不到彭鹏,就连我和孩子们都有三个月没见过他了!如果你们见着了他,也请你们告诉我,他在哪里?我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好给大家一个交代!”彭颖说了谎,可到了此刻,她不得不说谎,不然今天这帮人恐怕就要撕碎自己。
有个老乡不屑地冒了句话说来:“彭颖,你也别跟我们说这种大话,你就老实告诉我,彭鹏现在到底在哪里?刚刚我跟门口的保安都打听过了,今天早上他就回来过,我不相信你当他老婆的,会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彭颖不知道自己竟有这样好的演技,她眉毛扬得高高的,惊声道:“什么!?他来过厂里?我怎么不知道,你是听谁说的?让他来见我!必须把人找出来!”
冯丹燕自进门后,一直都没开腔讲话,她和朱哥为了这四十万,已经吵过好几次大架,夫妻两个互相埋怨。她怨朱哥当初不该这么贪心,一下子投四十万,里头除了两人的积蓄,十二万是兄弟们的工钱,还有六万是找各个亲朋借来的,不过才过了几个月,就收不回来了,往后的日子究竟要怎么过?而朱哥则是怨冯丹燕,看自己这样大手笔投钱进去,为何不拦着点儿?
当初因为钟大海的烂尾楼,弄得他们夫妻两个欠了兄弟们的工钱,那没话说,因为是遇上了钟大海那样的烂人,何况当时金额不大,两万出头,他们匀匀手,熬一熬就过去了。可四十万,这是个天文数字,要怎么样才能把这笔账算平?就算是患难与共十几年的朱哥和丹燕嫂,也难免对现实感到恐惧,对伴侣感到怨怼,对彭鹏感到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