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哧。”
镜双程终究还是忍不住抬头睨了凤一苇一眼。
“从前你不是最不耐烦这些……”凤一苇笑得不怀好意,眼中写满了跃跃欲试和挑事情,“之前也不知道是谁被我带去河边给家里散养的战兽洗澡,不过被只赤金兽舔了一口,那双爪子都不想要了似的。还有,太叔十三他成人礼前的那一次演练,台下不知道谁驯养的赤鬃狮掉毛,蒲公英似的风一吹就掉大把毛,我大老远就瞧见你眼神跟要吃人,说什么都要离那块地方三尺远,谁劝也不听。文质彬彬一个人同对手较量的时候下手都果决了不少,一点不像之前那样讲‘武德’了……”
凤一苇一边回忆细节,一边瞧着眼前人耐心伺候毛又多又厚的含雪,反差实在大,乐不可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眼底的笑意持续了许久也不曾淡下去。
连带着,不远处给含雪顺毛的镜双程也放松了许多,不再同一张蓄势待发的弓一般紧绷着。
水汽弥漫,室内暖光融融,水声泠泠,除此之外就只有两人一兽的呼吸声和厚实的毛发过梳的声音,安逸得不禁让人想要阖眼安眠。
陷入回忆中的人,有时候是很难清醒过来——
但,凤一苇不属于此列。
他博闻强记,可以将过去许久的事情都记牢,甚至于那时赤金兽颈项上戴着的铃铛的样式,演武场镜九佩剑的模样以及轮到二人对战时的肆意放纵……美好的记忆如同真实画卷在脑海之中放映着,同样,糟糕的记忆也蚀骨般笼罩着他,想忘也忘不掉。
他清醒知道,不舍留恋,过去终究是过去,他现在有新的生活。他也清楚,眼下或许衣食无忧,但亲眷、责任、家族、故土也同他没有了干系,除了记忆,什么也不剩下……族服的赤色在慢慢褪去,如他一般也会慢慢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不远处水汽氤氲下,镜双程的身影慢慢模糊,就如同此时脑海中渐渐模糊的回忆一般。
凤一苇忽然觉得胸口有些闷,脑袋也有些沉。
平静走到外间,茶凉了,桌面上燃的香也只留了个浅浅的火星。
泠泠水声逐渐从耳边消失,窗外也听不见知画鸟的叫声,一时间屋内有些过于安静。
太安静了,安静得竟然让他觉得有些冷。
或者,应该将这种感觉,称之为孤独会更合适些。
难得——
他年幼时同父母分别,常年独居一院的时候,他不觉得孤独。
一众兄姐年长太多,无人倾诉心事他不觉得孤独。
太叔邬下定决心出门游学,跑出族地六十多里相送分别的那一刻,他不觉得孤独。
镜双程在他院里一间屋子住了数载,好容易把屋前屋后、院内院外的法阵全部破解之后突然决定回家去,他不觉得孤独。
眼下,倒是矫情了。
桌边一盏灯亮着,灯光是很暖的橘色,就像从前屋内被长辈点亮的那一豆灯光。
灯下,温柔的五婶会轻声细语地边看顾他屋内布置可有缺漏,大家闺秀出身的她也会用一双巧手给他制吉祥纹的荷包;深夜远归、风尘仆仆的大哥有时会顺道过来,掌了灯分享新奇玩意;族学又闹了笑,太叔邬也会偷偷溜进来,同他灯下细细分析讲解,拿出了老先生讲长课的架势生怕他听不懂;还有镜双程……
凤一苇愣愣看着眼前桌上的小灯,忍不住探手过去,在触碰到圆润冰凉的灯壁那一刻醒了神。
终究是不一样的,无论是那盏灯,还是那个人。
凤一苇收回手。
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鞋子又落在池边了?”镜双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啊。”凤一苇自觉情绪不对,没有回头,只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约莫是没顾上吧。”
杯子是冷的,茶也是,但这会儿什么样的都好……他直觉,现在不是个同镜双程面对面交流的好时机。
好在,一向洞察人心的小少爷似乎是被庞大的生物搅扰了耐心,没有多察觉到什么。
室内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铺满了绒绒的毯子,或许这也是对方无需多出声的原因。
凉透的茶在手上摆弄了片刻,未来得及尝上一口,就被人拦下。
凤一苇再抬手时,茶香扑面、水汽氤氲,而添茶的人低垂着眉眼,在灯光下姿态优雅地添香。
镜双程急匆匆地换了身衣裳,规整倒是规整,大体上也无妨碍,就是鬓边的发丝有些散乱。
凤一苇安安静静地盯着人瞧,未知镜双程眉眼低垂,心中也不平静。
明明,精神力探知的结果告诉他,人并未离开。
从前人都道,镜双程是暂居凤家族地的世家子弟中,最不好打交道的那位——脾气差、不爱笑,能力虽强,却颇有些不把其他人放在眼中的高傲。一干长辈评价:只是性格如此,加之贡湖州气候使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算不得什么。客气相待,同谁也是能交流的。
反倒是被一众年纪稍小子弟拥护的凤一苇,被不少族老操心,瞧着同谁都能玩到一块去,随时随地也能揪出一个人找乐子,前有不少兄姐、后有一众附庸,真正了解他的却没几个。
一众同凤一苇经常玩闹、自觉是他最亲密的朋友的那拨人自然不服,叫喊着族老们擅断,同凤家七少相处时间最长的他们才最有发言权。
族老们又问,那你们可知凤一苇志在何处?
一干人七嘴八舌讨论了一波,说法不一,但大体离凤家同辈前几位年纪较长子弟的发展路径差不离,叫一干族老无奈摇头,一众子弟愤愤不平。